清 白 人 间

在当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在烟消云散的时候，是这位早已长眠于地下的老人，如拨云见日般，给了我沉潜宁静的力量。

老人是我的外公。他在我读小学时就已撒手人寰。时间碾碎我很多记忆，我甚至已不太能记清他的模样，每当想起他，同时浮现于眼前的，是罗中立的那幅《父亲》，一样的满脸皱纹如刀削斧刻，一样的神色坚韧如苍天厚土。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，他总是忙碌的，勤劳是他们这代人的标帜，他对于我们更多是不言之教。而因了种种缘故经常在外公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的我，更是日日领略外公的精神，虽然幼时的我并无能力将其认定为“精神”进行条分缕析，但它们如春风化雨，一点一滴渗透在我心灵的原野上，在那里培植出一道清川，一片茂林，抵挡世事扑面而来的尘沙。

犹记每日天刚蒙蒙亮，外公养的公鸡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刚打响第一声啼鸣，我在床上——外公亲手用草绳编的绳床——睁开惺忪睡眼，就已经听到纸窗外竹扫帚扫地的声音，刷刷刷的声音，就像那秋日的黎明一样毛茸茸的。晨起洒扫庭除，将院子清理干净，是外公的每日功课，其实入睡前他已经都收拾妥当了。我母亲也将这一条带到了她自己家。竹扫帚也是外公自己编制的，他的手多么巧啊，家里所有的器皿如篮、筐、坐垫、板凳、鱼篓、蓑衣、凉席都是在外公手里翩然诞生的，我们一家大小在大雪天里穿的“毛窝窝”也都是他一只一只埋头编出来，在雪地里趟出多少乐趣来！他用竹篾编、用苇草编，将木料打磨光滑切割整齐，即使是被人废弃的木料，他也总能找到用处。他没有说过“一粥一饭，当思来处不易；半丝半缕，恒念物力维艰”这样的大道理，但他身体力行，居身务期质朴，认真而恭谨地奉行着勤俭节约的习惯，从不马虎，毫无造次，将每一个日子都坚实地夯进土壤里，为一大家子人稳稳地撑住头顶的天。未来某一天我在《朱子家训》里看到“黎明即起，洒扫庭除，要内外整洁。既昏便息，关锁门户，必亲自检点”时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，这些质朴的字眼后面，莹莹摇动着外公躬身持家的身影。

外公爱惜字纸，外婆也是如此。他在外面看到地上遗弃的写着字的纸，必要捡起来带回家，放在锅灶的柴火里焚化，便是落在粪秽中的，他也会用钩子钩上来或投之流水中，或等晒干后再用火焚烧。外公做这一切都是默默无声的，外婆会在一旁看着他做，一边告诫我：“要爱惜字纸，写了字的纸不要乱扔，好好收着，不然会遭老天爷惩罚的。”这事对我的影响如此之深，以至于时至今日将写过字的纸扔掉之前，我都要再三思量一下。长大后读到贾平凹一篇文章，解释了爱惜字纸乃是敬畏文化的深层缘由：“文字乃圣人创造，人人皆当敬惜。文人渎污字纸，文曲星降罪，则进学无门，考试不第；常人渎污字纸，则瞽目变愚，捡拾者，功德无量，增福添寿。”大概乡土中国对文化人和文化都有这种深沉而绵长的敬畏之心吧？上小学后，我在外公家写作业，天黑下来了，外公会给我把烛台里的油加满，让小小的如一颗心形的火苗燃得旺一点儿。他会在进进出出的当口过来看我写字，依然是不声不响，眼睛里是亮晶晶的两簇火苗儿。有时候他会在一边吃烟锅，烟雾袅袅消失在暗夜里，半晌他迸出一句：“多认几个字就能多懂点事，出门就不会是睁眼瞎了。”

外公不喜言谈，不善言辞，但喜欢跟一起长大的老伙计们在一起喝点小酒，他不胜酒量，薄饮辙醉，好在他信奉外婆常唠叨的那句“莫贪意外之财，莫饮过量之酒”，喝得很少，他看着哥们儿喝，听他们穷嚷嚷，他只是笑，一边倒酒。后来，有个老伙计抛下孤儿寡母驾鹤西去，他去扛了棺材，扬了纸钱，拍了坟土，时常会让外婆给那一家送些瓜果蔬菜，嘱咐我上学时照顾那家的小孩儿，他不会用“乐于助人的美德”这样的语句，也不会将这看得稀罕，在他是情分，是责任，是对老朋友不需说出的承诺，善良如阳光照耀，让他的温煦辐射到乡亲四邻。

苏北平原上黄河故道流经之处，土地是那样的肥沃，种进石头也能开出花来似的，再加上外公一丝不苟勤劳不辍的伺候，庄稼长势可称得上是风生水起。那在季节里或碧绿或金黄的田野，是他一生最大的满足。他的院子里照例养着一群聒噪的鸡、鸭、鹅，照例种着南瓜、黄瓜、番茄、芫荽、萝卜、小白菜，墙角是清晨嘀嗒吹响的牵牛花，菜地边是他用红砖砌起来的一块花圃，粉的白的黄的月季花就那么随意一开，整个院子都亮了，他的皱纹也舒展开了。一箪食，一瓢饮，生活里不单只要那些必需品，还需要月季的颜色和芬芳，那些额外的精致和美，那些精神上的愉悦。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，将生活打磨得尽量整齐、洁净、芳香，这是外公在无声无息中教会我的最重要的道理。

外公在他的清白人间里度过五十多个年头，半年的病痛折磨，他一直忍在自己心里。外公离开人世的那个深夜，灯火荧荧，我跪在他的床前磕头，多年后的今天，我的心里仍存着那晚为外公流下的眼泪，像是一群灿烂的星辉映在夜空。

单位：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综合处  作者：刘黎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