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亲
上世纪,九十年代,那段时间的中国,那段时间的苏北,那段时间依旧山清水秀的小小村落,尤其是那群土里土气却又洋溢淳朴的面孔,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是带有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彼时,父亲双重身份,操持着家里的黄土地,而又是“供销社”棉花站的职工,不厌其烦一年又一年。苏北广袤的平原造就了这里种植的传统,棉花成为增加收入的一种方式。对于当时的这个小镇来说,供销社的棉花站绝对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作地点,庆幸的是父亲是这里的一员,而且是名会计。那个年代,苏北烧着土灶,炊烟袅袅绝对是傍晚最美的景象,而这个时候能想起的还有耳边老式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声音。
日子原本平淡无奇,读书认字或者刨土种地,我们各司其职,如今想来是温暖的。暮秋的一个傍晚,母亲说家里来了客人,要我去爷爷家拿点酱油,我拎着酱油瓶子出门瞥见蹲坐在土灶前烧火的父亲,鞋底上还沾着黄土地的颜色,脸被灶膛的火映得通红,他的旁边坐着两个人,母亲站在门旁,示意我快点去,免得耽误做饭。
夕阳在这个村落中投下了最后一抹辉煌便暗下去了,微凉的夜风吹着,我一路小跑带着酱油瓶子奔回家,隔着院墙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争吵声。我站在那里不敢回去,惊着的我差点丢掉了手里的瓶子。
“老哥,你到时给句痛快话,行还是不行?”
之后便是沉默,我等了等,拎着瓶子回到了院子里,灶膛的火还是很旺,父亲依旧是那个姿势,他没有说话,锅中冒出了饭香,母亲望着我,接过瓶子。
“你回屋吧,吃饭了叫你。”
我回想起那时的情景,到现在才稍稍理解当时的焦灼。那承载着父亲作为读书人尊严的所谓“会计岗位”,以及当下对于他的种种任务,接连着这即将入冬的日子,一切都成为了家庭难以抉择的选项。父亲用他的沉默代替了回答。晚饭的时候,“客人们”带着愤怒和骂咧离开,而父亲一直沉默着吃完饭。这一个下午他始终没有说话。晚饭后他对着我们说了句:“我出去一会儿。”
那之后的日子,父亲的自行车一直停在家里,他的胶底鞋子越来越多地沾上了黄土,越冬的麦子长出了苗儿的时候,父亲站在自己的院子里,抽了一只绵长的烟。我带着周末的作业回家,望见了院子里又多了的人,没有上次的“客人们”,我点头示意,走过院子径直进了里屋。母亲正坐在那里,望着墙上贴着的挂历像出神。良久,母亲喃喃而出的话语,像是自言自语,也像是告诉我过了冬日也许春天就更好了。
后来从姑姑那里得知,客人们是个“了不起”的人物,那日的突然拜访是为了让父亲帮助做出“漂亮”的账目。而拒绝之后被搁置的自行车,那一年长势很好的冬小麦,都在无声中告诉我,那个“沉默”的力量,带着北方冬天特有的决绝,也带着苏北人不可或缺的刚直。